第六十四封信 遗憾的是,如果你真能拍清楚了,你可能就很难拍不清楚了
你好哇,
生仔。
在第三十二封信里,我提到手机相机的画质劣势可以帮我们打破“拍清楚”的魔咒,还提到虽然第二封信的标题是《能拍清楚就已经很好了》,但我说,之后我很可能会写一封信,大概率会起《遗憾的是,如果你真能拍清楚了,你可能就很难拍不清楚了》这样的标题,于是,这次就来了。
我记得我第一次看到深濑昌久的《鸦》的时候彻底被镇住了,那也是我头一次意识到原来画面是可以直接传递情绪的。
《鸦》深濑昌久
但另一方面,我也突然意识到,这种照片儿我不会拍。
我们可以按照之前说的方法分析一下这张照片儿的技术细节。比如,这是一个雪后的阴天,如果保证曝光正常,应该用 1/125s F4 ISO100 这组锚点参数。看画面,他用的可能是 50mm 的镜头,但也保不齐,因为他随便裁切照片儿,所以他也可能用的是 35mm 镜头,或甚至 28mm 镜头,说不好。对焦点在十几米开外,甚至是无穷远,因为近景微微有点虚,远处的东西相对实一点。不过,因为画质太差了,所以说是实,但其实也没那么实。
知道这些有没有用?没有用,知道这些我也拍不出来,因为我猜这张照片儿是胡拍的一张照片儿……意思是,他拍这张照片儿的时候脑子里根本就没想着这张照片儿的事儿。
因为我多少花时间花精力练习过一点基本功,所以我现在可以说我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把照片儿拍清楚,但拍清楚有什么用呢?拍清楚从来也不是摄影的终极目标嘛。在一定程度上,我已经被“拍清楚”这个东西锁死了。
我超级喜欢寇老师,这事儿我已经说过太多次了,但我只会觉得他的照片儿拍得好,拍得一点毛病都没有,大为震撼。不过,我从他的照片儿里感受不到任何情绪,在我们之前提到过的基本所有我说我喜欢的摄影师身上,我都发现了这个问题。我喜欢他们拍的照片儿,觉得他们都好看得要死,但如果真说感受,我除了感觉很自卑,觉得永远也不可能拍成他们那样了之外,再没有其他感受了。
所以有一天,我突然发现,好像如果一张照片儿清楚,意思就是画面清楚,或交代事儿交代得清楚,那这张照片儿拍得再好也很难传递情绪,只有极少数例外。但如果一张照片儿不清楚,或者是不明所以,那就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情况了。
咱们来看看下面这些照片儿:
深濑昌久
志贺理江子
Antoine d'
Agata
Harry Gruyaert
David Hockney
Trent Parke
Saul Leiter
Todd Hido
清冷、癫狂、浪漫、破碎、梦幻、迷离,当可看的东西变少,可感知的东西就会变多,或者说,当具体的可看的东西变少,整张照片儿就哪哪哪都可看了,连大噪点都那么迷人。
我觉得这是一种有关记忆的体验,记忆就应该是这样模模糊糊不明所以的,记忆更多的是感觉,而不是事儿本身。清楚的照片儿是在罗列事实,事实是需要仔仔细细看的,是需要去分析的,很累人,而不清楚的照片儿是在传递情绪,一眼看上去情绪就有了,而一旦情绪漫散开来,事实是什么根本不重要。
再明确一下,这个“不清楚”,一是指画面模糊或劣质,二是指内容不明所以。
我刚才说我拍不出这样的照片儿,我认为难点有三个:
第一,“不清楚”貌似有个度,这个度介于“能传递情绪”和“胡拍”之间,但这个度,很难拿捏。比清楚稍微不清楚一点儿,就会像是没拍好,就会显得特别劣质,不如完全拍清楚,但比稍微不清楚再稍微过一点儿,就会变成胡拍。在这个过程中,只有一个非常微妙的点,能让一个不清楚的画面自洽。
第二,于我而言,拍清楚很保险,拍清楚是我的舒适区。比如我在达祖,我总觉得机会难得,这次拍不到就至少要一年以后才有机会,或甚至也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,所以我不敢冒险去拍一些不清楚的东西。而就是因为这一点,我才特别渴望达祖变成我的日常,我才不怕达祖变成我的日常以后我没得拍。因为我猜,如果达祖变成我的日常了,我就解放了,我就可以“胡拍”了。
第三,但是,如果开始“胡拍”,我有另一个担心,那就是跟之前的照片儿不配套了。其实我拍达祖一直想上闪光灯,但一直没上,就是因为最一开始没上。如果我现在开始闪,现在的照片儿跟之前的照片儿就会变成两种风格。其实,我拍达祖也一直想“胡拍”,但一直没狠下心,还是同样的原因。一旦画面风格不同,之后编辑组图成册的时候就会很麻烦,等于是我之前拍的东西都白拍了,因为很可能都用不上。所以,之前我提到 Martin Parr 的时候,才说二十年不变风格是非常难的一件事儿。
你可以看看我的这些考量,可以说是杂念非常多了,而最开始我说深濑昌久的那张照片儿是胡拍的,我说他拍照片儿的时候根本就没想着照片儿本身的事儿……而这,就是我现在的瓶颈,我太在意照片儿本身所谓的体面了,其中一个最主要的体现就是“拍得足够清楚”。
在这些年不断拍不断拍的过程中,我遇到过很多瓶颈,最一开始就是拍不清楚的瓶颈,然后就是群像复杂构图的瓶颈,然后就是不知道拍什么的瓶颈,然后就是陷入了摄影的道德困境,然后就是现在,谁能想到,最开始费劲巴拉地要拍清楚,但现在居然被“拍清楚”困住了。
要想突破这个瓶颈,我需要从之前的经验里取经。比如,我是怎么从拍不清楚到拍清楚的?非常简单,多练。我是怎么搞定群像和复杂构图的?多看,多练。我是怎么突然知道应该拍什么了的?多看,多练,多体验。我是怎么爬出道德困境的?多读,多看,多拍,多体验,多思考。
所以,即便这次遇到瓶颈我还是有点儿手足无措,但我想,如果想突破这次的瓶颈,也无非就是这点事儿。但为了不让之前的东西白拍,所以我在经历一种很微妙的转变,不跟以前的照片儿太过脱节,同时,也能接得住接下来的“胡拍”。
比如这张照片儿,没有对实焦:
比如这两张照片儿,拍的到底是什么?根本不重要,纯视觉的东西,内容上不明所以是可以的:
再比如这张照片儿,高 ISO 且大幅度裁切,裁完的大小是原图大小的 6%,所以才有了这样的“劣质感”……不知道你还记得不记得,在第六封信里,我有提到过,有些时候,我们很可能会需要尽可能低的画质,这就是了:
虽然这些照片儿在拍摄手法上正在过渡到新的阶段,但还是能看出来是我拍的东西,因为好像总有些东西会沉淀下来。不过,我也要努力,看看能不能让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,假以时日,我希望他们会变成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东西。到时候,如果我愿意,我可以自由地,而不是被迫地,把之前我觉得好的东西融合进来。我有能力选择,也有底气从容地放弃。
虽然那一天的到来必然会给我带来新的瓶颈,但我很期待那一天能快点来。
咱们之后有时间再继续聊。